站在2023年的開端,戰爭和疫情仍未遠離,世界依然面臨動蕩與不安。然而,挑戰總是與希望並存。

  在史書中註定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2022年,該如何評價?2023年,我們值得懷有哪些期待,理應對哪些“黑天鵝”事件做好心理準備?

  本篇延續觀察者網“回顧2022、展望2023”專家訪談系列,就相關問題採訪了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黃靖。

  受訪人/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靖

  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

  觀察者網:2022年,給您留下印象最深的國際事件是什麼?您怎麼評價這一事件對國際局勢的影響?

  黃靖:首先自然是俄烏衝突,它對整個世界格局都帶來巨大衝擊,分三個方面。

  第一,這場戰爭衝擊了美國主導的西方國際秩序。其影響和結果還有待觀察,但毫無疑問是構成衝擊。

  第二,戰爭很大程度上重新界定了大國間關係,不管是中美、中歐還是美歐之間,當然也包括俄羅斯與他國之間的關係,不確定性增加。

  第三,俄烏衝突看似強化了美歐聯盟,使他們同仇敵愾地反對俄羅斯。但隨著戰爭拖延,美歐之間的矛盾與不和也越來越突出,我稱之為“”烏克蘭陷阱”,其作用和效果越來越明顯。

  從中國的角度來看,俄烏衝突帶來的變化並非是壞事,給中國帶來的戰略機遇,某種意義上要大過挑戰。

  觀察者網:俄烏衝突引發了能源危機、糧食危機及地緣政治危機等一系列連鎖反應。您覺得這場衝突帶給西方國家集團最大的衝擊是什麼?

  黃靖:首先是對美國霸權的巨大衝擊。這次俄烏衝突,除了直接參戰,美西方國家幾乎所有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,包括經濟上全面製裁俄羅斯。但結果顯然是失敗的。

  更重要的是,美西方的這次製裁是失道寡助。在聯合國大會上,有141個國家參與譴責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,但大概只有40個國家真正追隨美國實施製裁,甚至連美國的盟友以色列都選擇旁觀。全世界少數國家發起了對俄羅斯這個能源、資源大國的製裁,而剛纔說的一系列問題,實際上是由這輪製裁造成的。

  其影響有三,第一是暴露西方的經濟,尤其是在全球化時代,並不那麼堅挺,反而非常脆弱,製裁給西方主要國家帶來的危害遠大於收益。

  第二點,至少在全球經濟領域,美西方國家的壟斷地位已不復存在。比如一直跟美國關係良好的沙特等盟國,都開始跟美國唱反調。

  第三點,全球南方國家的力量逐步壯大,在世界局勢中起到的作用越來越大。這次在巴釐島的G20峰會能夠發現,美國所謂的霸權領導能力已經不復存在。

  以前都說發展中國家依賴發達國家,現在發現,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依賴性也比較大。不僅僅是市場,也包括能源、產業鏈、供應鏈等方面。這當然是經濟全球化的結果。經濟全球化本質上是市場經濟推動的結果。市場經濟尋求資源的最佳配置,追求效率和利潤最大化,它必然推動以產業鏈、供應鏈、價值鏈為主導的經濟全球化。這不是某一個國家的政策和戰略所能造就和左右的。

  西方所謂的經濟製裁,實際上是試圖通過政治力量重塑全球經濟結構,看來是失敗的。他們本以為對俄羅斯是勝券在握,如今自己非常尷尬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所謂脫鉤也好,逆全球化也罷,都是政治上炒作的議題,從市場經濟角度看,都是假議題。

  由於俄烏衝突、新冠疫情,加上西方政府採取了全面的對俄經濟製裁,反而充分暴露發達國家經濟的弱點,整個世界經濟都受到拖累。這很有可能造成2023年全球經濟形勢的進一步惡化。其中最需要註意的,是警惕再次出現2008年金融危機之類的情況。

  觀察者網:2022年的中東地區也不平靜。今年以來,中東國家對自主與平衡外交策略的追求,越來越明顯。不久前更是召開了中阿峰會等一系列高層交流。對於中東國家而言,面對向東和向西的選擇,該何去何從?在中東國家眼中,中國和美國對該地區的關註有哪些不同?

  黃靖:蘇聯垮臺後,美蘇冷戰時期在中東地區保持的戰略平衡被打破,美國-以色列聯盟形成壓倒性優勢。中東的戰略平衡長期得不到恢復,這是該地區自1991年以來動亂不止的根本原因。

  今年,中東地區局勢也面臨巨大不確定性。第一,自美國從阿富汗撤軍,又進一步陷入到“烏克蘭陷阱”後,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急劇下跌。

  其次,俄烏衝突爆發後,美國明顯想把其霸權擴展到國際能源市場。北溪一號、北溪二號遭破壞,目的就是要使現在歐洲的能源供應高度依賴美國、英國和挪威。美國企圖用政治方式和政治力量壟斷國際能源市場,這是海灣國家所不能容忍的。

  過去海灣國家同美國有一個交易,他們接受美元作為石油定價。但是石油賣給哪些客戶,成交的價格、規模與時間,是由沙特等中東產油國自己商量決定的,以達到一個平衡。能源市場的供需,沒有美國霸權介入。現在沙特等國,之所以敢在石油減產問題上頂撞美國,就是因為美國企圖以政治手段謀求在能源市場的霸權,這涉及到他們的經濟命脈,為了維護整個全球能源市場的基礎不被美國掌控。

  考慮到以色列是袖珍強國,再加上阿拉伯國家與伊朗的緊張關係,結合美國的地區影響力下降,現在阿拉伯國家敏銳地認識到,需要引入新的力量,來維護中東地區的穩定與平衡。而中國是最好的、也是唯一的選擇。

  中國提出的“一帶一路”倡議,不干涉他國內政、建立“人類命運共同體”等主張,都跟中東國家的發展相契合。與中國合作,沙特既可以實現經濟結構多樣化,又能在政治上擴大影響,同時還加深了與中國這樣的大國的關係。

  海灣國家越來越認識到,中國的影響力在上升,而且過程是不可逆的。他們也越發認識到,中國一定會加大對中東的關註與投入,確保能源供應的安全和穩定,雙方是一拍即合。現在的中東國家,與其說表現出追求“獨立性”,不如說是越來越期望促成新的戰略平衡:第一要剋服美國的霸權,第二也要剋服美國的相對衰落。在這個節骨眼上,中國的介入確實是一個雙贏局面。

  中東地區歷史遺留問題錯綜複雜,但中國是唯一一個能跟所有地區國家都保持友好關係的國家。中國的原則能站住腳,就是三句話,第一,不干涉內政;第二,勸和不勸打;第三,中國從道義制高點出發,呼籲一律以理性的、獨立的方式解決爭端,不要引狼入室,將自己變成大國競爭的工具和棋子。這是中國主張“結伴不結盟”政策的成就。一直如此,大家也心知肚明。

  中國與他國合作的基礎是共同利益,不是基於價值觀或政治體制。上合組織是典型的例子,只要彼此之間有共同利益,就可以結伴。正因為如此,中國主張的結伴關係是包容而非排他的;而且各國不論大小一律平等。比如我國領導人出訪沙特,兩國之間關係是平等的,利益是共同的。中國並不反對沙特跟其他國家結盟,不像美國。

  最後,中國結伴的目的是為推動合作與發展,不是為了打仗。美國是勸打不勸和,通過“勸打”來突出它的掌控力。相比之下,中國在中東地區是非常有分寸的。

  觀察者網:2022年11月,中美兩國領導人在G20峰會實現了首次線下麵對面會晤。但拜登政府並沒有放鬆對中國的製裁與關稅,儘管大家都同意,脫鉤對中美兩國沒有好處。從您的分析來看,2023年中美兩國要想取得進一步合作,還有哪些空間?

  黃靖:首先,我對2023年中美關係變好不抱期待,可能不變得更糟就不錯了。有幾個原因,第一,美國把中國視作前所未有的最嚴峻挑戰,這是國會兩黨的戰略共識。

  其次,中美關係大的戰略格局沒有改變。中國還在不斷地發展上升,美國出現了一些問題。

  第三,拜登政府繼承前任的政策,更變本加厲地推出所謂“競贏”中國(outcompete China)的政策,這也沒有發生根本改變。最後,美國國內的政治生態沒有改變,依然是社會高度分裂、政治和政策制定極化的情況。

  現在,中美之間最大的共同利益就是維護全球金融穩定,避免再爆發全球金融危機。這是基於中國作為世界第一貿易大國的地位,加上我們人民幣國際化的步伐還遠未完成。這次G20峰會上的中美峰會,美國財長耶倫也參加美方代表團,且座次僅次於拜登,比布林肯還靠前,就是體現美方希望在該問題上與中國合作。

  明年美國面臨的最大問題在於,可能重演2014年到2016年的債務危機。中期選舉後,共和黨贏下眾議院多數。如果他們拒絕提高聯邦政府債務上限,而民主黨為了不得罪選民,拒絕削減福利,雙方互不妥協,則聯邦政府將面臨再度關門。但不同的是,當年美國的債務規模尚可以維持。今天美國國債已突破31萬億美元,如信用卡、房貸、車貸和大學生貸款等民間債務,也達到20萬億美元,加起來是52萬億美元左右。這個債務規模是完全無法維持的。

  一旦拜登政府不能和共和黨達成提高“債務上限”協議,非但聯邦政府要關門,關鍵是美國財務部將用盡舉債空間,一旦美國國債——世界債務市場上的“本源性抵押品”——出現違約風險,這將給世界金融市場帶來災難性衝擊。現在日本、德國、印度等都在悄悄拋售美國國債,防患於未然。

  儘管從戰略上來說,明年中美的緊張關係很難回暖,但基於輕重緩急,可以從四個方面探索展開合作的空間。

  第一是維護全球金融市場穩定。

  第二是推動在氣候變化問題上合作,除了滿足我們自身的戰略利益以外,這個議題也是反擊美歐的一個道德制高點。在承諾減排的問題上,中國走在最前面,反倒是歐洲現在開始燒煤。

  第三個合作領域是核不擴散問題。習主席在跟德國總理朔爾茨的交流中也提到,我們堅決反對使用核武器,這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。因為中國的常規軍事力量突飛猛進,至少在家門口,我們誰也不怕。所以要堅決反對使用核武器,對此我們跟美國也有共同利益。

  最後一點,是推動基於多邊機制的全球治理。美國要搞單邊主義,我們就呼籲搞多邊主義,實際上就是反霸權。這一點可以拉著美國國內的一些自由派一起做。

  觀察者網:2023年,您預測最大的黑天鵝事件可能是什麼?

  黃靖:從戰略上講,我認為2023年最大的黑天鵝事件,是俄烏衝突是否會以不利於中國的形式結束。對中國來說,最重要的不是戰爭何時結束,而是以怎樣的方式結束。其實任何一方大獲全勝,都不符合中國利益。而最不利的結局,恐怕是俄羅斯與西方全面妥協,不管這個妥協使美國還是俄羅斯發起的。

  其實,目前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戰略精英中,已經出現一個越來越強烈的聲音,就是美國作為一個已經過了“頂峰”期的全球霸主,不應該同時與第二和第三強國為敵。基辛格早就提醒,這是愚蠢的做法。如果美國醒悟,將有可能出現所謂的“尼克鬆現象”。當初尼克鬆是美國最反共反華的政客,比今天的蓬佩奧惡劣多了,但是他卻在1972年來到北京,迅速扭轉冷戰時期的全球格局。一旦出現美國與俄羅斯妥協的跡象(如果2024年總統大選白宮易主,這種可能性將大增),則中國的安全環境會快速惡化。

  首先,印度的顧慮沒有了,它可以更加自由地去“平衡”中國。俄烏衝突暴露了印度最大的軟肋,結合前面提到的中東地區戰略失衡,現在印度最主要的國家安全威脅,是一條從土耳其到沙特、橫跨歐亞大陸的“伊斯蘭國家帶”。巴基斯坦與沙特的關係也很近。所以我們看到,印度頂住西方壓力,不參與制裁俄羅斯,不是為了進口石油或武器,這些都是表象。關鍵是,只有跟俄羅斯合作,印度才能管控其面臨的西北方向“伊斯蘭帶”的安全威脅。

  日本的情況也類似。一旦俄羅斯與西方妥協,日本馬上就會跟俄羅斯靠近。畢竟同時與中俄為敵是日本最大的戰略噩夢。

  第二個黑天鵝,是我最擔心出現類似2008年的全球大型金融危機。現在中國經濟正在努力走向全面複蘇的關口,如果明年爆發大規模金融危機,無疑是非常糟糕的消息。可以回憶一下,2008年金融危機對當時的中國衝擊有多大。現在中國已經是全球第一貿易大國,且深度融入全球經濟。而整個經濟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金融。如果金融不穩定、出問題,實現全面經濟複蘇的戰略部署就會受到重大打擊。這一點我們一定要重視。

  第三個黑天鵝,即疫情可能復燃,出現新的變種,再導致全球疫情延燒。我現在在哥本哈根,歐洲的情況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好。我們去這邊的博物館參觀,整個館里只有兩名職員上班,其他人都在家養病。除了奧密克戎,最近德國也出現新的流感變種,小孩特別容易中招,家長們都很擔心。所以對疫情絕不能掉以輕心。

  第四個黑天鵝,就是俄烏衝突出現新的升級,比如俄羅斯使用戰術核武器,或者與北約及美國直接衝突。波蘭現在也蠢蠢欲動,調集了30萬軍隊到波烏邊境,一直想恢復1939年的邊界線。又或者,在其它地區可能爆發局部衝突,比如以色列跟伊朗,朝鮮半島等等。

  總體而言,由於四個原因,導致2023年的世界格局面臨非常大的不確定性。

  第一,俄烏衝突前途未卜,無法預測以什麼形式和結果收場。第二,全球各經濟體普遍處於下滑和疲軟狀態,全球經濟出問題了。第三,疫情實際上還未得到完全控制,世界衛生組織遲遲不宣佈疫情結束,存在各種反覆的可能。

  第四個原因是美國內政。美國作為全球第一大國,國內政局高度不穩定、不確定,馬上又將進入大選季,許多外交政策都會出現“選舉考量”。其目的不是為了維護世界穩定,而是為了給政客掙更多選票。

  綜上所述,我認為2023年是比較有巨大不確定性的一年。當然,中國依然會是一個積極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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